南都周刊2014年度第38期
  文_蘇化語
  2012年10月9日,這一天的早晨看起來跟平常的每一天毫無區別。阿瑪爾·阿默德·漢走進BBC總部大樓,在員工餐廳拿了一杯咖啡,然後乘電梯到五樓辦公室。他是BBC烏爾都語部分的負責人,如往常一樣,他在9點半準時召集20個員工開始例行晨會。
  這個時候,他看見巴基斯坦團隊在夜裡發佈在BBC烏爾都語網站上的新聞:15歲女孩馬拉拉被塔利班槍擊,頭部中彈,目前生命垂危。
  阿默德·漢愣住了。他認識這個女孩,他當然認識她。
  四年以前,塔利班開始了對巴基斯坦斯瓦特地區的高壓統治,包括禁止任何女孩上學讀書。那時,阿默德·漢和他的編輯們商量著,如果能找一個斯瓦特地區的小姑娘來寫日記,只管記下在這種情況下的校園生活,一定能夠讓世界更直觀地感受到那裡所發生的事。
  他們在白沙瓦有個通訊員,這個叫阿卜杜爾·海·卡卡爾的記者正好跟斯瓦特當地一個老師齊亞丁·尤薩夫扎伊有點交情。尤薩夫扎伊很爽快地接下了這個任務,他在自己的班上問:“有誰願意寫這樣一個博客?”
  一個女孩自告奮勇,但第二天,她卻告訴他,父母認為這太危險了,不准她這樣做。其他孩子的家長也有著一樣的擔憂。最後,尤薩夫扎伊向BBC推薦了自己的女兒。那就是馬拉拉。
  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想到,馬拉拉會因為這個博客引起全世界的關註。而後,又因此遭到塔利班的報複,差點送命。再之後,大難不死的她成為這個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兒童權利活動家,併在2014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模範
  早在成為活動家之前,馬拉拉是一個模範學生。
  兩歲半的時候,馬拉拉就能坐在一群10歲孩子中間,安靜地聽老師講課。“她不吵也不鬧,她能夠聽懂老師在講什麼,而且也不會覺得無聊。”尤薩夫扎伊的一位同事兼密友說,“等稍微再大一些,她總能拿到班上的第一名。老師都認為她是個天賦出眾的姑娘,但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
  馬拉拉把她的零花錢都花在買書上。她跟世界上其他小孩子一樣喜歡哈利·波特,她的書包上面就印著哈利·波特的圖像。但她的閱讀面更廣,她讀貝娜齊爾·布托的傳記,還有奧巴馬傳記,等等。她最喜歡的書是保羅·科埃略的《煉金術士》,她常常引用裡面的名句:“當你真正想要某種東西時,整個宇宙會合力助你實現願望。”
  她熱愛學習,但周遭的環境卻在2008年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塔利班取得了斯瓦特地區的控制權,推行嚴格的伊斯蘭原教旨主義,並且禁止女童接受教育。同年,超過400所學校被迫關閉。尤薩夫扎伊把馬拉拉帶到了白沙瓦,在那裡,他們參加當地一個媒體俱樂部活動,抗議塔利班對女子學校的攻擊。當著許多全國性媒體大人物的面,11歲的馬拉拉做了生平第一次公開演講,題為“塔利班怎麼敢剝奪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並受到了廣泛好評。
  接下來,就是為BBC撰寫博客。
  阿默德·漢和他的團隊非常註意馬拉拉的安全,他們告訴她,最好用個筆名。於是,馬拉拉開始用筆名Gul Makai寫作,這是當地民間傳說中一個女英雄的名字,在普什圖語里的意思是“矢車菊”。
  她的博客內容很簡單,就是每一天上學和生活的日記。文字也不複雜,但非常真實。在第一周的某天,她寫道: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了武裝直升機和塔利班。自從斯瓦特地區開戰以來,我就一直在做這樣的夢。媽媽給我做了早飯,然後我就上學了。我有點害怕,因為塔利班發佈了一條禁令,禁止任何女孩子去學校。
  我們班原本有27個學生,但今天只來了11個人。應該是塔利班禁令生效的緣故。自從禁令發佈以來,我有三個朋友都轉學去了其他地方。
  在放學路上,我聽到一個男人說,‘我要殺死你’。我不禁加快了腳步,過了一會兒,我才悄悄回頭看他是不是還在我身後。幸好,這隻是虛驚一場,原來他正在打電話。他一定是在威脅別的什麼人。”
  她的博客一開始只登在BBC的烏爾都語網站上,後來被翻譯成了英文,放在BBC的首頁進行推廣。一夜之間,這個博客獲得了全世界的關註。大家都想知道,這個叫“矢車菊”的小姑娘是不是真的存在,她究竟是誰。
  在她的家鄉,馬拉拉並沒有藏匿起來。2009年2月18日,她跟父親找到了塔利班反對者、著名新聞主播哈米德·米爾。當時米爾正在做街頭採訪,馬拉拉跑到他面前要求出鏡,米爾同意了。馬拉拉對著米爾和觀眾說,“我所要求的只有受教育,為此我絕不懼怕任何人”。
  7個月後,塔利班終於從斯瓦特地區撤出,而馬拉拉已經成了當地女童受教育運動的一面旗幟。她開始積極發起倡議,要求政府提高教育撥款(當時巴基斯坦的教育經費只占GDP的2%),鼓勵家庭打破傳統,讓他們的女兒也能上學。許多學校因此改名為“馬拉拉學校”,以感謝她的努力。
  父親
  馬拉拉的積極運動獲得了不少好評,也引發了許多憂慮。這樣一個小女孩竟敢公開批評塔利班的政策,誰知道這會不會招來瘋狂的報複?“人們都問我,‘為什麼你要讓她做這種事?’”馬拉拉第一次公開演講後,尤薩夫扎伊對一名記者說,“但我們需要站出來。”
  尤薩夫扎伊在馬拉拉的成長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他是她的父親,她的保護者,也是她的導師。“她剛出生時,我第一眼看見她的眼睛,就深深愛上了她。”尤薩夫扎伊說。事實上,他還有兩個兒子,但他自己私下對朋友透露,只有馬拉拉這個女兒才具有獨一無二的特質。或許在他看來,馬拉拉作為一個女孩子,能夠接受教育並且保持優良學業,本身就是倡導女童受教育權利的最佳榜樣。
  馬拉拉之所以會走上這條道路,正是因為尤薩夫扎伊秉持著這樣的信念。“我的父親教育我的兄弟和我,但他沒讓我的姐妹去上學,”她說,“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尤薩夫扎伊曾經也是個盲目而熱血的少年。他12歲時,正值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當時普什圖族人的聖戰主義氛圍非常濃厚。大家都在說,要成為一個好的穆斯林,就得拿起武器殺死俄羅斯人。村子里的年輕人都紛紛走上戰場,可是尤薩夫扎伊還太小,不能進入作戰部隊,但他也想成為一個聖戰主義者。於是,他每天去另一個村子里的清真寺,聽一名很有學問的信徒講《古蘭經》。
  隨著年齡增長,尤薩夫扎伊對宗教的信仰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根深蒂固,對於聖戰更是早已沒有了嚮往。但當時那位信徒對《古蘭經》的講解,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伊斯蘭教教導我們,接受教育對男女來說都是必須的,這才是先知的教義。”他說,“教育是光明,無知是黑暗,我們必須從黑暗走向光明。”
  尤薩夫扎伊相信,女性教育對於巴基斯坦的未來至關重要。1995年,他開辦了庫舍爾學校及學院,並立下雄心壯志,要培養出巴基斯坦未來的女性領導人。紀錄片導演薩馬爾·米娜拉·漢自從2010年採訪過尤薩夫扎伊後,就跟他們一家保持著密切的關係,她說,“在庫舍爾學校里,每個女孩都是一個馬拉拉,而這個功勞都要歸於尤薩夫扎伊和學校里的老師們。”
  馬拉拉一度嚮往醫學,她希望長大後當一名醫生,但尤薩夫扎伊對她說,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是應該從政,只有從政才能影響和救助更多的人。然而,許多人對尤薩夫扎伊的做法並不滿意,他們認為,馬拉拉年紀太小,根本不懂得權衡生死,尤薩夫扎伊是在利用女兒來完成他自己的政治目標。“我覺得齊亞丁把自己的理念全部灌輸給了她,然後把她當作一個自殺式炸彈,放在很危險的地方。”斯瓦特醫院的一名醫生說,“兒童英雄也是兒童,這跟童妓、童工、兒童戰士一樣,都是在操縱兒童做一些他們並不一定知道其中含義的事情。在我看來,這根本不應該發生。”
  米娜拉·漢對這樣的觀點嗤之以鼻:“任何瞭解馬拉拉的人都應該知道,地球上沒有人能夠操控她——這女孩太有主見了,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槍擊
  尤薩夫扎伊還是犯了一個錯誤。2009年12月,馬拉拉在斯瓦特地區已經小有名氣,但她並沒有刻意隱藏自己,有心人可以輕鬆將她和為BBC寫博客的“矢車菊”聯繫起來。那時,巴基斯坦軍隊重新控制了斯瓦特地區,來自塔利班的威脅似乎降低了,於是尤薩夫扎伊公開了“矢車菊”的身份,驕傲地宣稱,那就是他的女兒馬拉拉。
  塔利班將這視為公開的挑釁。領導人毛拉納·法茲魯拉決定,不能再讓馬拉拉活著了。於是,他派出了兩名殺手。“其實我們也不想殺她,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會被媒體痛罵,”塔利班在斯瓦特地區的高級指揮官兼發言人對《時代》周刊說,“但我們真的別無選擇。”
  塔利班花了數個月時間來研究馬拉拉的上學路線。終於,他們決定在2012年10月9日發起行動。
  那天,馬拉拉跟同學們一起坐在校車裡。車上的氣氛很融洽,學生們剛剛完成期末論文,大家都在歡快地聊天,有些人還唱起了普什圖語歌曲。但是,就在校車駛出明絞拉市外一英里的地方,兩個男人突然出現了。他們截住校車,沖了上來,其中一個人掏出槍對著車上的學生:
  “誰是馬拉拉?”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大家都不願意出賣自己的同學。但是,十幾歲的女孩子難免慌亂,她們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轉向馬拉拉。持槍者沿著她們的眼光確定了馬拉拉,朝她的臉頰和脖子扣動了三次扳機。第一槍射穿了馬拉拉的左眼眶,子彈從她的左耳射出。她倒在同學身上,鮮血從左耳噴涌而出。另外兩發子彈擊中了她旁邊的女孩。然後凶手離開了現場,這時,馬拉拉的身體已經完全癱軟在同學腿上,像是生命力在飛速流失。司機將車開到幾英裡外的醫院。在那裡,醫生們對她和受傷的同學進行了緊急治療。
  當地媒體很快報道了這個消息,新聞也出現在了BBC烏爾都語網站上。幾小時後,當阿默德·漢和他的編輯看見這個消息時,整間辦公室陷入可怕的寂靜中。有些人低下頭,有些人紅了眼眶。最後,他們的新聞編輯拉賈·祖爾菲卡嚴肅地說:“我們得跟進這條新聞,這是個大消息。”
  記者們發了瘋似地開始到處打電話。一開始,他們只知道子彈擊中了馬拉拉的頸部,後來才發現她被送到了白沙瓦。幾個小時和無數個電話之後,他們得知,原來那顆子彈穿過了她的顱骨,卡在了肩頸處。
  戰鬥
  在第一次手術中,巴基斯坦的醫生移去了馬拉拉的部分顱骨,將其嵌入其腹部的肉里。只要保證它還在她身體里,等她大腦的腫脹消除後,就可以移除鈦板,把這部分顱骨重新蓋上。
  第二天下午,她被巴基斯坦空軍轉移到拉瓦爾品第的巴基斯坦空軍心臟病學會的重症監護室。接著,她又被送到英國的伯明翰,在伊麗莎白女王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
  伊麗莎白女王醫院的醫生為馬拉拉進行了一系列醫學檢測,結果發現,她的大腦並沒有受到任何永久性損壞,而且所有身體機能也運轉正常。這簡直是個奇跡。
  但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繼續戰鬥的意願和能力。2012年11月27日,著名新聞主播哈米德·米爾在自家汽車下麵發現了一枚炸彈。許多人都相信,這是塔利班對他抗議行動的報複。當天晚上,米爾的女兒、17歲的阿耶沙接到了馬拉拉的電話,“我知道這一定非常難以接受,但你現在必須堅強,”馬拉拉對她說,“絕不能投降。”
  “她讓我意識到,我的父親正在跟敵人做鬥爭,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而不是恐懼。”第二天,阿耶沙回到了學校。而鼓舞了她的馬拉拉,在這個電話之後,也開始再一次的努力,將勇氣傳遞給更多的人。
  2013年7月12日,馬拉拉在她16歲生日這天來到位於紐約的聯合國總部,與來自80多個國家的幾百名學生參加青年大會。聯合國把當天定為“馬拉拉日”,馬拉拉也在大會上進行了演講:
  “極端分子害怕書和筆,教育的力量令他們感到畏懼。他們害怕女性,他們被女性發出的吶喊所震懾。這就是為什麼他們每天都要炸毀學校,因為他們害怕改變,害怕我們通過努力得來的平等。兄弟姐妹們,為了每個孩子的美好未來,我們嚮往學校和教育,我們將為了平等和教育繼續我們的步伐。如果要達到我們的目標,就讓我們用知識來武裝自己。讓我們拿起書和筆,它們是最有力的武器。一個孩子、一名教師、一支筆和一本書,可以改變整個世界。教育是唯一的途徑。”
  她出了自傳《我是馬拉拉》,並將這本書送給了美國總統奧巴馬和英國女王。她現在有了許多的追隨者,包括谷歌副總裁梅根·史密斯、歌手布魯諾·瑪斯和宇航員馬克·凱利等等,他們幫助她建立了馬拉拉基金會,為全世界範圍內的教育工作者和教育組織提供資助。她的父親尤薩夫扎伊也出了名,英國前首相、聯合國全球教育特使戈登·布朗幫助尤薩夫扎伊成為了聯合國教育顧問,其後,尤薩夫扎伊又得到了巴基斯坦外交部的任命,他現在是巴基斯坦駐英國伯明翰領事館的教育參贊。
  她也面臨比從前更多的批評,主要來自她的同胞。許多巴基斯坦人認為她是父親包裝出來討好西方的產品,是“黑色魔鬼奧巴馬”派來離間分化穆斯林的特使,甚至有人懷疑,她受到槍擊的事件就是尤薩夫扎伊和美國人合伙策劃的。
  但在這些贊譽和詆毀的環繞下,馬拉拉比從前更加安靜。那個曾經在BBC的博客里寫著自己喜歡看連續劇和玩游戲的女孩,現在不上Facebook,甚至沒有手機。她說她現在很少看電視,並且刪掉了iPad上的“糖果粉碎傳奇”游戲。她說,她現在更專註於高尚的目標:“我們必須強調全球各地兒童面臨的問題,用它突顯女童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印度面臨著的問題。”
  時間回到2012年10月9日的那個早晨,在BBC總部五樓的辦公室里,阿默德·漢得知馬拉拉遭到塔利班槍擊的時刻。
  他擔心,難過,沮喪,而且憤怒。他有很多很多的情緒,卻唯獨沒有後悔。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讓她撰寫我們的博客,”阿默德·漢說,“當然,如果她沒有給我們寫博客,她不會如此激怒塔利班,也不會被槍擊,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就如此接近死亡。但是,如果她沒有給我們寫博客,巴基斯坦的問題可能依然會在黑暗裡被隱藏,不被世界所知道。”
  “她正在改變一個國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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